刘彩萍——再读《春江花月夜》

早闻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大名。自己总认为，好的文章，可圈可点、可感可悟处颇多，读之，应有入风景繁盛地，应接不暇之感；或与大智慧者交谈，回味无穷之叹。但恕我愚笨，读大学时好好读了这一名文，但总感觉不够满意，也就只好背诵后放下了。过了二十多年，两年前当我讲这一篇诗歌鉴赏时，才感觉到它非同一般；今天监考，闲来无事，拿起文科班的一本背诵小书，翻开目录，我首先选中了它。

我回味了三遍，把它在本子上认认真真抄了一次。这首长诗共三十二句 ，两句一节共十八节。我详细地看了一遍内容，试图重新把它背下来。当我回味到第四次的时候。我完全背了下来，并且被它深深地感动了！

本诗题目不凡。它借助五个字三个意象，就将一幅宏阔、宁静、幽美的景象呈现于读者面前： 皎洁的月亮，浩荡的长江，迷人的花林——人间至美至恬至静之境，莫过于此。

诗歌开头，极写美景。春江潮平，海天一色，境界雄阔。明月好似被汹涌的海潮托举而起。她冉冉升空，袅袅婷婷，如刚出浴的美人。在这里，汹涌澎湃的潮水是背景，明月就是这背景下的主体形象。唯海天一色、汹涌澎湃的长江的阳刚，方能形出明月的柔美；唯汹涌澎湃的长江的激荡，方能形出明月的静美；唯汹涌澎湃的长江的壮阔，方能形出月亮独步高空的高妙。

这个美的月亮形象，注定在本诗中演绎一个缠绵凄恻的情感故事。

我想，这阳刚之性的长江，不仅有其汹涌澎湃，更有其广阔浩荡，千里万里！但是，不管你千里万里之阔，均有月亮柔美的辉光照耀陪伴。就“江流宛转绕花甸”之形象而言，其“宛转”之形，可见多情。作为大江，他不是横冲直闯，不是恣行无忌，而是“宛转”！这就使阳刚的长江更具一份多情，更侈一种风度。其“绕花甸”之“绕”，让人感觉到的不仅是江的多情还有对花甸的呵护，一如伟男子钱鏐，嘱咐外出的妻子，“陌上花开，可缓缓归矣”一样。

而花甸在江流的呵护下，在明月的朗照下，“花林”皆似霰——其生命的光彩光华，因了这理解、爱和呵护，娇美的花蕾在阳光雨露的呵护下，袅袅婷婷地绽放，自然而然地呈现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——好一个“春江花月夜”！

此时的天空是那么明净，不杂任何尘滓。而白沙也与这月华融为一体难以辨识。江天一色，月沙一体，唯有月亮，是独立于这个环境之外的存在，却又与这个环境浑然一体，成为最美的图景。

于是，明月成为诗人眺望的一个形象。在眺望明月中，诗人不觉产生了关于这个世界起源、历史、生命等的思考，这思考使诗人不禁遥问：亘古如斯的月亮啊，你从远古走来，一定看见了无数望月的人。在这江畔，是哪一个人第一次看到你？或者说，你，从何时第一次看到了望你的人？ 你高空独步，所希望望见的又是怎样的人儿？——是独具美丽的个体，还是从古望到今、如江流一样汹涌无尽的人类群体？！月亮不语，诗人只能望见长江像过去一样也像未来一样默默流去。这是人类需要探讨的一个问题同时又是一个无法言说的问题。它说不清，道不明，如一首诗。但有才思的多情的诗人，肯定早已萦绕于心，不得其解，在望月的时候这问题不期而至。他的哲思才思，究竟何人能解，何人能悟，诗人就不去考虑了。

伴江水逝去的，还有一片白云。她随水流悠悠而去。这“悠悠”，不是一个潇洒的词。正如它形容的对象白云一样，外表似乎轻盈，包孕的却是沉重的内核。如“白云千载空悠悠”，因为有“空”，就使白云空自、徒然、白白地，就不再潇洒而见沉重。那满腔心事、无人可言说的白云，随江流而去，到了哪里？

青枫浦。“浦”是水边。是曾经的送别地点。屈原“捐余袂兮江中，遗余褋兮醴浦”之“浦”，范成大“南浦春来绿一川”的“南浦”，是景物幽美，杨柳依依的地方，同时也是离愁别恨汇聚的地方。在这些地方，江河满怀着离恨荡漾成一湖怨恨的绿水，树林承载着相思摇曳成一片相思的枫叶。故有“紅愁绿怨”之说，良有以也。

所以，草青叶红的地方，就是诗人让白云随水流所到之处；这里就是思妇送走游子后久久伫立的地方；也是她经常来独自怀想的地方。这里也是一个满怀离愁别恨的人随长江，伴白云飘泊所到的地方。青枫浦，因了这个离人，便氤氲着浓重的离愁别恨。这愁与恨，使那浪迹天涯的游子，更不堪忍受。

“不胜愁”中，一叶扁舟轻轻驶过。它是那么小，那么轻，如沧海之一苇。但是，青枫浦上的离人看到了，明月楼上的思妇也看到了。这小小的苇叶，在游子思妇心头轻轻一划，便使那离愁“才下眉头，却上心头”了；也让他们共同艳羡：是哪一个有福气的归家了！ 是哪一个有福气的盼到了！ 同时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对方：那明月楼上等待在季节里的容颜，如莲花般开落；那明月楼上的月儿，随因思念而夜不能寐的人儿徘徊，并照在思妇那天天擦拭天天妆扮、等待离人归来的妆镜上。游子似乎看到思妇溢出的满怀思念的泪眼。 那青枫浦上伫立在风雨中的心湖，如潮水般起伏 。那憔悴的颜色与形容，真让思妇不堪看，不堪思啊！此时的思妇，真想，真想化成一束月光，随月华从此地到彼地，哪怕只照他一下，一下也好啊！

但是， 思妇只能见到鸿雁长飞，一年又一年；而自己不能突破时空的阻隔“逐月华流照君”。眼前，只能见到鱼龙因相思而在水中或潜或跃使水面荡起层层涟漪。这涟漪，渐渐地散开，又泛起，总也不能归于平静。

在这情感的涟漪中，思妇终于困了。忽见闲潭落花，伤春伤逝，不觉惊醒。掐指一算，已是春半。游子尚未归家，只见江水依旧脉脉流去，而美好的春光、美好的青春也将随水逝去。月亮又一次西斜，隐隐沉入海雾之中。这茫茫海雾，阻隔无限，使游子思妇之间的距离更加遥远；之间的光线也更加迷茫难辨。思妇今天的思念大幕落下，她不觉又一次微叹着：天下，不知只有几人能乘月归来。

思妇的离愁别绪，也许，已随月光落在江边的花树上，摇曳成满树思念的花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