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彦青——何为温馨

    绿蚁新醅酒，
    红泥小火炉。
    晚来天欲雪，
    能饮一杯无？
    白居易写过很多诗，很多诗都比这首出名，但一提起他，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这首小诗。它没有什么高深难懂的东西，主要是有味。拎开二十个字，剩下的全是温馨。
    温馨是一个很雅的词，字面上很清秀，骨子里愈清秀。但现在人们将它用滥了，好象它是一只包容万千气象的大筐，什么都可以塞进来，塞是塞进来了，但它的味全变了。
    那什么是温馨呢？
    温馨不是奢侈，也不是豪华，更不是高贵。五星级的高级酒店，美轮美奂，金碧辉煌，肤如雪，颜如玉，但它有的只是珠光宝气，有的只是山珍海味，什么也有，惟独没有温馨。这是雍容。温馨也不是寒碜，更不是寒酸。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一袭肮脏长衫，奓了五指，捂着小碟：“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更多的是潦倒不堪的无奈，是恓惶，不可能有温馨。温馨是和白居易一样，在既不华贵也不寒陋的小屋，摆上几碟小菜，打开一坛家酿，二人抑或三人围坐在一起，酒一杯一杯地斟，话一句一句地吐。身旁是一尊红泥火炉，火炉旺着，向外吐着火苗，火苗映亮了屋子，也映红了大家的脸膛。酒虽不是茅台五粮液，更不会是人头马XO，清浊皆可，即使漂了点绿蚁似的小沫也无伤大雅，但必有香味，香味一定要飘了出去，飘过街的那头，能让人远远地嗅着。屋子里说静也静，但须有笑声，或爽朗，或开心，或深沉。笑声之后的话声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悠或疾，就是不能有了喧哗的感觉，即不能太吵，太吵就成了噪，这是热闹，一热闹就挤走了情调，留下的不会是温馨。
    温馨是两个或三个人的。一个男人或女人，离了喧嚣的闹市，躲进乡间恬静质朴的酒吧，即使有炉火，有清酒，有兴致，也只能是喝闷酒。心不寂寞环境也寂寞，环境不寂寞情调也寂寞。哪有温馨可言？七八个，十几个抑或更多，朋友同学抑或老乡或聚或会，偌大的酒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，间或地还有人讲几段荤素全有的名段子，气氛热烈热闹非常，这能叫温馨吗？相反，白居易邀了刘十九，两个好朋友坐在红泥火炉旁，浅酌慢饮，娓娓道来，酒是潺潺小溪，话是小溪潺潺，酒香情浓，这才是温馨。试想，一个蔼然老者，发白髯雪，脸膛红润，一手拉了老伴，一手牵了孙儿，一边走一边笑，一会儿低头逗逗孙儿，一会儿又在老伴耳旁低声呢喃几句，其情融融其意殷殷，你能说这不是温馨吗？这叫含饴弄孙，这叫天伦之乐，也就是温馨。
    温馨有情，情是实在的深沉的脉脉的，是友情，是亲情，是纯真的爱情。听起来山盟海誓，骨子里同床异梦，貌合神离，与温馨格格不入。
    温馨有浪漫色彩，但决不是现代意义的浪漫。温馨是黎明时分的熹微，是夕阳悬山的余辉；温馨是小桥流水，是和风细雨；温馨是低度酒，不灼人不呛鼻，但入口绵长，越品越有味，越品味越香；温馨不温不火,恰倒好处，不低沉不激烈。温馨最好有氛围，有情调，有意兴，有诗情画意。
    白居易抑或刘十九，在喝酒当中，忽然抬首望望窗外，外面真得飘起了雪花。两人都站了起来，急忙踱到窗前，手中的酒仍然端着。一人掀开窗户，眼前的雪花鹅毛一般，柳絮一般，漂亮极了。一阵轻风裹着冰凉的雪花扑面而来，醉意又添诗情。白居易抿了一口，朗然咏道：晚来天落雪——
    刘十九也是轻轻一抿，唱道：还饮一杯无？
    两人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然后就是一阵快意的大笑：哈哈！哈哈哈！
    如此景象，岂不快哉！这不更温馨吗？
    倘使没有雪飘，有月也行。当他们掀开窗户，屋外是月挂高天，月色如水，夜凉如冰。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，酡红又着青光；凉气直入肺腑，醉意顿消，两人禁不住碰杯吟咏道：晚来月如水，再饮一杯无？
    接下来便是“吱溜”一声，月光下，香飘如缕——
    这不更温馨吗？
    假如，那一家祖孙三人，是在屋外草地散步或流连，蝉声鸟鸣中，西天是一轮金橘般又大又圆的夕阳，夕阳的余辉把祖孙三人的脸庞映得又红又美，哪不更温馨？
    更多的时候，温馨不是憧憬，温馨不是展望，也许每个人以后的日子会更美好，未来会更美好，但未来不是温馨。温馨更多的时候是回忆，是怀旧，哪怕他的过去有很多的不如意，回想起来都很温馨。
比如当我怀念我小时候在红泥火炉旁读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的时候，我正在前所未有地温馨着。
作者简介：王彦青，范亭中学语文科高级教师，从小喜欢文学，曾有小说诗歌散文在各种刊物发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