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彦青：人间诗话之六---唐 朝 的 酒 香

清明时节雨纷纷，

路上行人欲断魂。
借问酒家何处有？
牧童遥指杏花村。
　　话说，衣已湿透，心魂将断的杜牧随着牧童的指引，抬首一望，只见氤氲深处正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，村庄掩映在几丛杏花之中，红杏梢头，用一长秫竿挑出的“酒望子”正在细雨中随风飘动。杜牧谢了牛背上的牧童，向着那个小村子忙忙走去。弥漫在杜牧鼻中的不再只是雨润土湿，花馨草菲，分明有了一股酒香，杜牧的脸上倏然间灿烂起来。
　　只要你翻开唐诗，这样令人心动神摇的场景俯拾皆是。
　　 据说，酒是由大禹时候的仪狄发明的。仪狄将这世间从来未有的美妙东西首先奉献给了治水有功的大禹。大禹喝下去之后，顿觉甘美无比，十分舒坦。但大禹不仅没有赏赐仪狄，而且从此疏远了他，也再未喝这种醇香可口的美酒。历史还留下了大禹发人深省的一句话：“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。”后来的纣王到底是不是因“酒池肉林”亡掉了殷商，这事不大好说；毫无疑问地是酒浸润了多少年之后的唐朝，浸香了唐诗和诗人们的风骨。
　　说一个时代的酒，应该说不能忘记魏晋。大概是出于对曹操曾经禁酒的反弹，魏晋的酒量大的怕人。最著名的要数“竹林七贤”，个个好生了得。曹操其实也是喝酒的，要不也不会有名句“何以解忧，惟有杜康”的传世。率性自然的五柳先生更是嗜酒如命，动辄就是“酒熟吾自斟”、“忽与一觞酒”，要么就“欢然酌春酒，摘我园中蔬”。他“不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”风骨嶙峋，至今犹香，肯定也与酒有关。
　　但酒喝八分为好十分为醉，超过十分就要烂醉如泥。“竹林七贤”大多酗酒过度，酒气熏天，香味没了，多了一些糜烂恶腐之气。陶渊明南山下的悠然举目，田园中的怡然自乐，场圃里的恬然安适，每每让我仰止；他的凛然风骨脱俗清心傲世情怀也同样让我心仪，但一想到他“为饥所驱”“乞食于邻”死皮赖脸的叫花子形象，一想到他“无夕不饮”、“忽焉复醉”如土委地的酒鬼或准酒鬼形象，我的景仰自然就会大打折扣，心也会冷下去半截。
　　 但唐朝就不一样了。
　　走入魏晋，你首先嗅到的就是呛人的酒气，有时会让你略感窒息。翻开唐诗，扑鼻而来的一定是醇美的酒香，它会令你心旷神怡。唐朝有酒，它绝对超过魏晋，而且不是一点。魏晋人身处乱世，更多的时候，酒是一种借以自处和处世是工具，喝酒和醉酒就成了纯粹的发泄，或者就是为了避祸自保。唐朝人生逢盛世，无忧无虑，喝酒就显得雍容大度，显得潇洒排场。更多的时候，喝酒是一种意绪，是一种兴致，是一种诗情画意。魏晋的酒，是月黑风高夜，荒野峡谷猛然传来的一声凄厉的狼嗥，令人胆颤；是日落西山天，浅水低岸骤然掠过的一抹暗淡的暮蔼，给人哀愁。而唐朝的酒，是洒满阳光的竹林深处一阵阵婉转的鸟啼，是东山之上喷薄欲出的一片片绚烂的晨曦。唐朝的酒不失清秀不失妩媚更不失壮丽。它是一缕微风，吹皱一池春水，蔷薇因之飞过墙去；它是一丝细雨，打碎芭蕉春梦，离人于此危楼伫立；它是激越的鼓声，它是奔驰的马蹄，它是严冬已尽春天将来的黄河的冰裂，它是数九寒天冰天雪地里怒放的腊梅。和它独傲历史的王朝一样，唐朝的酒有气象而不失气度，见清高而不缺自豪。唐人头颅高昂，面色酡红，挟天风带夜露，随口一抿，山也朦胧，水也朦胧。山水朦胧处，诗亦潺潺而来，歌亦潺潺而来。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言：“三分酒香，七分剑气，绣口一吐便是整个盛唐。”
　　唐朝酒多，精品荟萃，清浊云集。兰陵名酒是郁金香泡过的，闪烁着琥珀的光芒；西域美酒用名贵的葡萄酿就，盛入白玉杯中犹如光明夜照；绿蚁新醅别有风味，黄花家酿香飘万里。酒多，可供饮酒的酒肆愈多。水村山郭，堤头桥边，茅檐屋下，随处一个地方都会有“文君当垆”，任何一个村落都可见“酒旗相望”。孟浩然悠然“开轩面场圃”，便可与老农“把酒话桑麻”，其乐也融融；小牧童随手一指，就可解杜牧淋雨之急，杏花村里，又多了一位恬然酒客，其情也殷殷；白居易深夜送客，就在江边船头“举杯欲饮”，即使“别时茫茫江浸月”，天光已晚仍可“添酒回灯重开宴”。在这些地方，喝出了“酒中仙”，喝出了“杯乐圣”，喝出流传千年的典故，喝出至今犹香的传说。李太白“百年三万六千日，一日须倾三百杯”，酒润香浸，日试万言的诗歌便流芳百世长久不衰；张旭三杯酒下肚，顿生兴致，“脱帽露顶王公前，挥毫落纸如云烟”，笔走龙蛇，绝妙的草书就会从他笔底翩然而现；潇洒少年崔宗之“举觞白眼望青天，皎如玉树临风前”，酒添傲气旁若无人，颜着酡红貌比潘安；雅好奢侈的李适之“饮如长鲸吸百川，衔杯乐圣称避贤”，豪从酒出气冲霄汉，才凭醉涌一语双关——假如，唐朝没有这些风采奕奕闪闪发光的奇才怪杰，我们的历史不知会寂寞多少。
人常说：“有情方饮酒，无聊才读书。”唐朝诗人不管这些，有情当然要喝，无聊更是要喝；高兴时要喝，忧愁时也要喝；人多的时候喝，人少的时候或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喝。李白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”，在孤单时喝出了热闹；杜牧“淮阳多病偶求欢”，“砌下梅花一堆雪”，在忧愁时喝出了情致；唐温如“醉后不知天在水，满船青梦压星河”，妙趣横生，只有在醉眼朦胧时才有这样的奇思妙想；贺知章也只有在喝酒后，才能体验到“骑马似乘船”的飘飘欲仙之感。
诗人喝酒，不在于菜肴多寡，亦不问好坏；诗人喝酒在于友情，更在于兴致。晚上月来，正是喝酒妙时；春天花开，恰好同醉破愁。九九重阳，喝酒可以赏菊；四月清明，喝酒可以怀旧；冬至雪飘，喝酒可以驱寒；遇上社日，颗粒归仓，鹅肥鸭重，千人共贺，那就只能“家家扶得醉人归”了。唐代诗人喝酒无须理由，朋友相聚是“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”，朋友就要分别是“劝君更尽一杯酒，西出阳关无故人”。白居易几天不喝，就觉口淡，忽然见傍晚天阴就找到了借口，“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这一问，就有了酒喝，一喝就有了温馨。今天想喝了，就是“有酒不饮奈明何，一年明月今宵多”。今天的酒刚刚喝完，醉意未消，就又想到了以后，以后就是“更待黄花家酿熟，共君一醉一陶然”
唐代诗人不光喝出意兴情趣，不光喝出画意诗情，而且象陶渊明一样喝出傲岸风骨，凛然正气。
　　酒是阳刚的雄放的壮烈的，酒气一丈豪气一丈精神也必一丈。酒让人近仙气脱俗气增志气壮胆气，人亦气沉丹田脱俗超凡无所畏惧，精神亦洒脱不羁冰晶玉洁幽兰灵芝，从此，饮酒人风骨尽显，嶙峋卓然，高蹈于世。
　　唐朝坚挺几百年之后，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无论从国力还是精神都日渐阳痿日趋堕落的国度，这就是大宋一朝——即使称作大，也已与大唐之大不可同日而语。但就在这个暮霭沉沉群星黯淡的时代，仍有一抹辉煌夺目的壮丽天光，从东方撕开一角夜幕轰然有声地露了出来，这抹天罡地煞交相辉映的熊熊烈火，并未点燃那个在冰河里浸泡了许久的没落王朝，甚而至于最终因为自己的愚昧昏庸引火烧身，葬身火海，但它仍然光照后世几百年，成为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精彩篇章。这把火，就是由一群三教九流的好汉点燃的。这群落草于梁山水泊的好汉，拿手好戏便是“大碗喝酒，大块吃肉”，是浓烈的酒气激发了他们敢捅天窟窿、欲把昏官贪官赶尽杀绝的志气；是馥郁的酒香熏染了他们除暴安良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气，他们个个胆气超人，勇气实足，豪气冲天，但他们身上飘逸的多是另外一种东西，有人有时风骨偶有，但不能与唐代诗人相比。
　　酒人人可饮，但并非鱼蟹虾蛙、鸡鸣狗盗、鼠辈蚤种任何人都能喝出风骨。风骨与才华相伴而生，与气韵交相辉映，与禀赋从一而终。风骨更多地属于精神层面，心灵园囿，理想圣地。风骨是文学领域的诗歌，有贵族气；风骨是曹雪芹笔下娇花照水的林妹妹，有美人气；风骨是皑皑雪山之上的一轮皎月，有清灵气；风骨是悬崖峭壁冒出的一枝幽兰一苗香草，有芬芳气；风骨是天风激荡的大铎，是空谷叩响的足音，是寒天霜月之下剑戟刀枪迸着火花的撞击，有金属气。风骨与寒酸迂腐、日暮途穷毫不相干，风骨与污泥浊水、臃肿糜烂永不搭界。风骨气贯长虹，韵及天壤，香飘万里。
　　唐朝诗人只属于这个到处飘着酒香的国度，只属于这个盛世清风、雍容蓝天的国度，诗人的风骨像酒一样四处飘香，像月一样遍洒银辉。
　　唐人的风骨既是一种不畏权势鄙视世俗的高风亮节，又是一种追求完美人格保持自由天性的玉壶冰心。
　　韩愈以辟佛为己任，因直言犯谏而“一封朝奏九重天，夕贬潮州路八千”，但他至死不悔刚直不阿，仍然悲歌当哭，慷慨激昂“肯将衰朽惜残年”。韩愈向侄孙从容交代后事，“好收吾骨瘴江边”，一语吐露的仍是凄楚难言的激愤。柳宗元倡导革新，于踌躇得志之时被贬荒远，人身攻击，政治迫害，寒冷疾病仍然不改初衷，风骨铮铮，“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”，言情咏志，冰晶玉洁。刘禹锡政治革新失败，远黜朗州十年，重新起用之时，又因“玄都观里桃千树，尽是刘郎去后栽”刺痛权贵，再度被贬。十四年之后，依然昂首挺胸，“种桃道士归何处？前度刘朗今又来”，嬉笑怒骂，挑战权贵，决不屈服妥协。因了这种气度，因了这种风骨，他们一贬再贬，一失再失，荣华富贵成云烟，青春岁月付东流，但是他们在失去的同时，也得到了很多。古往今来，有多少人被他们所感动，有多少人为他们献赞歌，他们以风骨立世更以风骨流芳。
开元二十一年，襄州刺史韩朝宗要引荐孟浩然谒见当朝诸公，好为他打开仕途之门。但到了约会那天，韩朝宗却等不来孟浩然，急忙差人去找。原来他早已和一帮朋友喝起了酒。来人向他陈明利害，谁知已有三分醉意的孟浩然摇手便说：“业已饮，遑论它！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“都他妈喝开了，还管那破事！”结果，孟浩然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。最终孟浩然终生未仕，但他终生未悔。孟浩然隐幽处深，放足山林，不仅以山水诗留名，更因嶙峋风骨卓然于世。
唐朝著名的“饮中八仙”个个洒脱不羁，人人都有风骨美名，最卓然高蹈的当属“诗仙”、“酒仙”李太白。
　　 我常常遥想千年以前的李白，这个身材和鲁迅差不了多少的小个子男人，豪放洒脱，英气逼人，总是像一只傲视群雄的大雕，在万里无云的高空，如风行雷走，如霹雳横空；总是仗剑曳带，在人迹罕至的天涯，飘然移步，潇洒放歌，雍容饮酒。想到这些，我总是不能自已，我感动于他的满腹才华，我更感动于他的满身傲气。
　　李白的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，使我不得开心颜”，已为我们耳熟能详。老朋友杜甫为他写的“长安市上酒家眠，天子呼来不上船”也为我们所熟知。同时代的杜甫比我们更了解他，相信杜甫比我们更有发言权。李白有过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世情怀，他曾两度涉足长安，希冀以自己的才华建功立业，但他骨子里的傲岸耿介，心魂中的傲骨豪气，总是要在不经意的瞬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来，爆发出来。“提靴”“研磨”的典故就是最为直接的证据。但他一旦屏弃俗念，看穿红尘，豪放起来，便三匹马来拉也已拽不回了，那么，此时的他，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也就自自然然，合情合理。只有自由的天性淋漓尽致地得到释放，只有完美的人格不被扭曲，只有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心颜粲然的人生才是最具魅力最为美丽的。
　　李白“仗剑天涯”的形象是飘然的，就如同他身上飘然的酒香，就如同被酒香浸润过的风骨。
　　唐朝啊，你永远是一个飘逸着浓浓酒香的国度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