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雪孤心柳河东 ——读《江雪》

  范亭中学            王彦青

真正读懂《江雪》是在五年前一个冬日的下午。

我在散文《雪情》里边，曾经记述了这么一件事，说有一年冬天，我离开喧嚣的小城，到野外去散步。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，下白了树，下白了山，下白了原野，也下白了我。雪停以后，已近黄昏。

当时，面对着无边的银白色雪域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柳宗元的《江雪》：“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。”站立在雪后皑皑的黄土高原，我的目光穿透一千多年的历史天空，穿越几千里的山川阡陌，落在湘水环绕、斑竹丛生的永州之野，紧紧地凝视着披蓑衣、戴竹笠，孤舟独钓的河东老乡柳宗元，不知是脸上的雪花融化了，还是有什么东西，反正，我的眼眶湿润了，为他的孤独，为他的孤高，为他的冰晶玉洁......

纯洁美丽的冬雪，历来被诗人钟情，圣洁的她既是大自然奉献给人类的诗意礼品，也是诗人们用来自喻自况的最好物象。诗人们歌咏她，也就是对一种净洁无尘纯洁无瑕境界的憧憬；和她一样美丽的世界，是一种情怀，也是一种理想。

在古往今来的咏雪诗中，我最喜欢柳宗元的《江雪》。韩愈的《春雪》幻味太足，白居易的《夜雪》感性有余，岑参的“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化开”美则美矣，但缺少蕴藉，就连诗仙李白著名的“燕山雪花大如席，片片吹落轩辕台”也太过玄虚，有一种言过其实的感觉。惟有柳宗元的《江雪》背景辽远，画面开阔，意境恢弘，蕴藉深厚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。

这首短短的、只有二十个字的小诗，在写法上独用匠心，别具一格。首先，柳宗元极尽夸张之能事，大胆地使用长镜头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旷远高古、寥廓浩瀚的背景画面；接下来，却又将镜头猛地一收，聚焦在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、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典型画面上—— 一条小船，一个披蓑衣戴竹笠的人。而作者的主要目的并不在背景，背景完全是为了突出这个典型也即中心画面的。这样不同凡响的设置，这样煞费苦心经营，其用意是十分显豁的。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极度的“夸大”和极度的“夸小”来造成视觉的极度不平衡，向读者传递一种“世界如此之大，却只有我的一小块立足之地”或者就是“偌大之世界，连我的一小块立锥之地都没有”的幽怨和愤懑；他也想通过这个“茫茫大海之一粟”的微缩景观来表现一种旷世高古、悲天悯人的寂寞和孤独。这只能是一种刻意的心灵诉求，也只能是一种落寞的自我宣泄。

柳宗元是现在的山西永济人，出身名门。柳、薛、裴是著名的河东（那可是唐之晋却不是这时的山西）三大姓。他的祖上是朝廷大吏，到柳宗元父亲的时候才开始衰落。少年聪慧的柳宗元的肩头本来担负着重振柳门、光宗耀祖的家族众望。他20岁中进士，23岁正式步入官场，31岁时和他的好友刘禹锡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，年轻有为的他本是可有一番作为的。谁知，一年以后，随着唐顺宗下台、宪宗上台的皇位变更，他随之成为宫廷角斗的牺牲品。他被贬为邵州刺史，行至半路，再贬为永州司马。初到永州，竟然连一个安身之所都没有，只好带着年老的母亲寄宿寺庙，不出半载，老母便撒手人寰。即使这样，他的政敌仍不放过他，政治迫害，人身攻击，使他的内心极其痛苦，他忧郁，他愤懑，他孤独.....

有评家认为，柳宗元这首诗写的是一个雪天垂钓的渔翁。我不这么看，这个披蓑衣，戴笠帽，寒江独钓的人分明就是他柳宗元的自描自绘。冰天雪地，孤江独水的天然环境既是真实的，也是虚拟的；既是永州自然风貌、冷寂隆冬的概括，也是柳宗元孤独心灵、峻洁品格的理想创造。柳宗元有一首描写渔翁的诗，题目就叫《渔翁》。那一首“他描”的诗意境是轻灵的，氛围是清淡的，绝没有这一首沉重和厚实，绝没有这一首的震慑力量。五年前的那个下午，柳宗元就是凭借着这种沉重和厚实，凭借着这种震撼力量来打动我的心灵的。要知道，这已是千年之后。他的这种力量具有极强的穿透力。

 五年前的那个下午，我是为了寻求一种暂时的安慰和放松来到郊外的原野的，当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把我彻底盖上，当我完全变成一个雪人的时候，我一下子在心灵和身体上得到了休憩。而同样处在冰天雪地的柳宗元，他心灵中郁积的幽怨、愤懑、悲伤、孤独能和我一样得到解脱吗，哪怕是暂时一下也好？

其实，这只能是我的一种善良的假设。柳宗元不可能像我一样，柳宗元的心灵已经被这种可怕的孤独和愤懑浸透了。他不可能凭借一场大雪一下子浇灭心中的怒火，平息心中的怨愤。他唯一的办法是寻求一种转移。

有的人在孤独的时候会精神崩溃，思想沉沦，这只属于懦者行为，智者和勇者不会这样。在长达10年的永州磨难中，柳宗元开始和完成了他不平凡人生的伟大转折，他由斗争转向了对哲学、历史、文学的思考、研究和著述。也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灵的孤独和痛苦。柳宗元最终以文学家和诗人青史留名。

 雪是圣洁的，雪是无瑕无尘的，而这不正是他自己纯洁心灵真实的写照吗？

永州之后，又在更远更荒凉的柳州，柳宗元孤独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人生4年，永远走了。

而那时，皇帝要重用他的诏书，正在路上日夜兼程地传递着。